作
者:曾 靓
责任编辑:龚蓉梅
早年间,盥洗室的梳妆台前立着一瓶小巧的香水,圆黑的瓶盖,通体橙黄,像一位玉骨冰肌的摩登女郎。我觊觎它的气味,但正值年幼,怎么也认不出瓶身上简单的字母。
我学会的第一个单词是“Paris”,它印在瓶子的上方。我闻过的第一瓶香水,叫梦巴黎。
那瓶梦巴黎终日在梳妆台上沉默着,时不时被我打开,倒置,悄悄点在手腕上,然后把鼻子凑上去,猛地吸一口。
这是属于妈妈的,她是那么喜爱香水,却几乎没有用过。
年幼的我,并不能感觉到时光的流逝,只是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某一天,香水挥发得干干净净,我这才恍如隔世,也许有一段什么日子,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气味总是太过嚣张,年少时它在手腕间,我拼命攥紧袖口,藏也藏不住。长大后,它又在回忆里肆虐,有如影中之水,从每一个罅隙中涌出,却没有具象。
人们会遗忘许多的东西,音容笑貌、悲喜盛衰。但唯独气味,始终像一条细丝般的线索,牵引着每一个人,连接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。它永远沉睡在那里,直到相同的气味,将它唤醒。当我爱上文字和音乐之后,也开始乐此不疲地收集气味。
香水是气味谱写的诗歌,我这样形容它。
我们会对第一次爱上的东西耿耿于怀,我始终在寻找着第一次闻过的香水,可惜它早已停产,市面上的二手是真孰假,卖家们争先抬价哄炒,磨灭了我热烈的兴致。
我不停收集各种各样的香水,从商业到沙龙,从大众到小众。我拥有了很多的气味,这代表着,我复刻了更多的记忆。
收到“咏序曲”的时候,我刚结束西塘之旅。打开瓶盖,在湿润的空气中轻轻一喷,柚子、肉桂和焚香的气味在四周弥散开来。那一个瞬间,我闭上了眼睛。
迷蒙中,我又站在了西溪湿地的洪宅里,那时,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同样的气味从不远处幽幽地传来,它是那样地微渺,游若细丝,我先是一愣,而后笑着摇了摇头。
堂前挂着一张牌匾,也许是空气中的湿度太高,氤氲了双眼。我走近,看清了上面的字“星斗长明”。
我把“咏序曲”放进抽屉,从那以后每个失眠的夜晚,都当作安睡的良药。
后来,读完《夜航》,我遇见了“午夜飞行”,闻到它气味的那一刻,我仿佛化身埃克苏佩里,驾着飞机行驶在漆黑的天幕中,四周看不到一点星光,俯瞰大地,只有一片沉睡中的寂静,万米高空的孤独,让一切顿时喑哑无声。穿过漫长的记忆之轴,我飞往更深处的黎明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。
正如世间所有的不期而遇,我与“庞贝”的交集,仅仅是因为它的名字。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,这存在了百年的气味,是不是真的如它所描绘的古城一样,废墟、生灵、全部埋藏在最深的地底。
当我打开它的时候,身体某处坚硬的铠甲忽然变成了柔软的花瓣,老鹤草与广藿香并没有掩盖住依兰的芬芳,我的记忆瞬间被唤醒。
庞贝的气味牵引着我,蹒跚着走向第一次闻见梦巴黎的那一天。我又站在了老房子的盥洗室前,看见年幼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扭开瓶盖,颤颤巍巍地将瓶子倾斜过来,当气味在空气中飘散的那一刻,我来不及陶醉,慌忙拉紧袖口,像是偷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耳边传来呼吸声,我循声望去,妈妈正坐在客厅织着毛衣,她停下手中的针线,摘下眼镜,在空气中嗅了嗅,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,粲然一笑,继续织毛衣。年幼的我匆匆离开盥洗室,贴着墙面快速地跑出了门。身后的空气里,到处弥漫着没有销毁的证据。
我收回望着自己的视线,发现妈妈走到了梳妆台前,她爱惜地摩挲着香水瓶,拿起、打开,思索了一会儿,却又盖上。
假使如今不是梦,能长于梦几多时。
此刻,我跑出了房间,在客厅温柔的灯光下,妈妈正独自坐在那里,欣喜地打开我送她的香水,她依旧那样朴素、温暖。
当千万条气味的丝线交织向她,我终于看见了所有消逝的时光,如同影中之水,在我们之间,永远流淌。
原文标题《影中水(随笔)》,刊载于年8月16日中国青年作家报
审核:杨月
复核:周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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